我对故乡的女人们最深刻的记忆,是儿时她总裁做完留在她身体里们每天挑水的场景,那是一幅极美的画卷。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已经悄悄起床。听到“哐当”一声,大门打开,还在睡觉的孩子迷迷糊糊知道,母亲去河边挑水了。
满满两桶水,担在肩上,左右手前后扶住担子的链条,轻巧而细碎的步伐,额头微微有些细汗,扁担的两头均匀地上下弹跳,桶里的水因为这个节奏而平平稳稳。女人们挑水走过的上,很少看见洒了水的痕迹,倒是偶尔会看见她们休息过的地方有放过的水桶印。
女人们把水缸挑满后,袅袅炊烟便升起了,天才慢慢大亮起来。挑水的女人们有许多故事,我幼年时,故乡有一个智障的小伙子,人们叫他“黑娃”。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到了婆家,挑水、做饭变成了她每天早晨的固定职业。刚嫁过来的新媳妇们,在婚礼上都会见到“黑娃”,对智障但能唱催人泪下的丝南线河湟曲艺和“花儿”的“黑娃”,多少有些。男人会告诉自家新媳妇,看见“黑娃”,躲着点,他也就是跺脚你,你不理他,他无趣了就走开了。
有一年,我的一个婶娘去挑水,她是个性格泼辣的女人,“黑娃”跺脚吓她,她拿起扁担去打他,结果把他激怒了,“黑娃”拿了河边的石头把婶娘家的新雪花铁桶给砸扁了,婶娘回家哭了好一阵子。叔叔对婶娘说:“不吭声不就没事了?‘黑娃’也是可怜人。”
村子里有雪花铁桶的人家并不多,对于少数女人来说,这样的桶省力,装水多,自然在其他女人面前变得骄傲起来。好多女人挑水用沉重的木桶,拥有雪花铁桶便成了梦想,挑水离河边百米之外休息的时候,拉一两句家常的女人们,时不时把羡慕的眼光投到雪花铁桶上,心里稍稍有些埋怨自家男人的粗心大意。可能当时我年龄小,有些故事我也不记得了。
十年前,我到湟中县西川的一个村子里去,那里有一位河湟曲艺的民间老艺人,他会唱一部《蓝玉莲挑水》。我在去之前,知道一些青海曲艺的内容。关于《蓝玉莲挑水》,我知道没有什么复杂的故事情节,大概是说蓝玉莲是个童养媳,结婚后她每天要挑水,十分辛苦。
我到达目的地,才知道《蓝玉莲挑水》是一个非常悲情的故事,有点像中国版的“魂断蓝桥”。婆家怕蓝玉莲挑水偷懒,专门做了两只尖底的木桶。蓝玉莲裹着小脚,每天披星戴月地挑水。村子里她总是第一个挑水的女人,山间猫头鹰的叫声或者狼的嘶鸣都让她感到无比恐惧。我当时想起了“黑娃”,村里的媳妇们都说“黑娃”虽然智障,但河湟曲艺唱得非常好。他是不是在村里娶媳妇时,唱的就是《蓝玉莲挑水》?只能遗憾当时年纪太小而与珍贵的民间文学失之交臂。
后来我专门查证了蓝玉莲这个故事的演变,最早是在庄子的《盗跖》篇,只有几句话: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后来在中国民间,逐渐产生了多个版本的蓝玉莲的故事。
我忽然觉得,这些细碎的故乡记忆,让我与庄子生活的时代仅有一步之遥。现代社会里,我曾亲眼见过的民间生活,比如每天挑水的女人们,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当一个人取水不费吹灰之力时,谁会真正珍惜这大自然的恩赐呢?如果一个人的童年被各种动画片占据,他成年后,还会给自己的孩子讲述有关孤儿兄妹情深的《摇篮曲》的故事吗?
今年三叔家搬新院房,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新村到处是现代城市的气息,所有院落都一模一样,不是家里人来接,真的辨不清三叔家的新院子。令我惊讶的是,“黑娃”依旧在,和他一起的居然还有两个智障的人。叔叔说,村里所有的红白喜事,他们都是固定参加的客人,这和我记忆中三十多年前的场景一样。
我问三叔,怎么又多出来两个“黑娃”?叔叔说,一个是二十年前,老家人传说是外乡人家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有辱。估计姑娘家人想尽办法也没打掉孩子,生下后就偷偷把孩子放在村里一户人家大门口。早晨开门看见孩子,这家善良的夫妇收养了他,但没想到孩子是个智障,这些年也拖累了这对夫妻。
另一个是年轻的新媳妇怀孕后,只想着离婚后去城里的花花世界,吃了好多药孩子也没打下来,生了孩子就走了。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很苦,孩子长大一些时,才发现是个智障。
我问“黑娃”还唱曲儿吗?“黑娃”好像没听懂,他吃得已经打了好几个饱嗝,但他浑浊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叔叔给他专用的碗里的吃食。叔叔说:黑娃,别吃了,别吃坏肚子,拿回去晚上吃。“黑娃”嗫喏着,好像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其实,我应该知道“黑娃”早就不唱曲儿了,那两个和他一样的客人也不会唱曲儿,他们蹲在墙角,专注于他们碗里的食物。女人们再也不用担心“黑娃”们跺脚她们,因为水就在手边。女人们少了挑水的环节,也就逐渐少了挑水的故事。进城打工的故事渐渐多起来,白天的村子里异常安静。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民俗与民间文学,这些童年时细碎的故乡记忆,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成年后生活的组成部分。
身处电子时代的你,是否也有关于故乡的民俗与文化的回忆呢?是否也觉得那些文化的碎片已经渗入血液了呢?
文章来源于弘易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