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是一名美国的高中教师和大学足球队教练,因为偶然的机遇,他利用连续6年的暑假去冰岛参加第二级别联赛。文章记录了他在冰岛关于足球和生活的。
格雷塔尔(Gretar)摇了摇手中的罐子,从中倒出了些许鱼油,然后将这带着腥味的液体涂抹在自己苍白粗糙的腿筋和股四头肌上。此刻,我们正呆在北极圈以南80公里处的一间室内,等待着进行一场冰岛第二级别联赛的较量。
门被用力推开,教练走进来,宣布了本场比赛的首发11人以及6名替补球员。他用沉闷的喉音给队员们做登场前的最后鼓舞,而我作为一名完全不掌握冰岛话的美国人,只能合着队员们一起,对教练做出如同合唱般的回应,之后,我也接过了格雷塔尔的鱼油罐头。
在淘汰了英格兰进入欧洲杯八强之后,冰岛,这个欧洲版图边缘的小国成为了人们视线的焦点。其实在冰岛人的生活中,足球已经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全国范围内,大家都有自己支持的球队。比如廷达斯托尔(Tindastoll),连续6个夏天我都在这里度过,虽然只是默默无闻的小球队,但这里的人依旧十分认真对待夏季联赛。
今晚,廷达斯托尔将要在主场迎战雷神队(Thor),客队的队巴是一辆装备了真皮座椅,自带厕所的灰狗巴士(Greyhound),连轮胎也经过了花哨的装饰。在我经过大巴去到室的时候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有一行显眼的标志,格雷塔尔给我翻译说,这行字的意思是“你们将会吃败仗”。
球场内,球迷们已经早早就位。他们就坐在球场线以外一点点的,一些年轻人正穿梭在人群中,从随身携带的保温瓶中倒出热巧克力给拥趸们驱寒——即使现在正处于6月中旬,人们也不得不裹着毛衣和围巾——毕竟这里已经很接近北极圈了。所谓观众席,其实就是一个被草坪覆盖的斜坡,在他们身后是木质的人工记分牌,当守门员开球时就已经很接近人群了。
双方的球迷将比赛场围拢在中间,给人的感觉非常像高尔夫球比赛时果岭周边的围观群众。鲁纳是球场的播音员,他熟练地背出了首发球员的名字,我已经在冰岛呆了很多个夏天,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只认识顶多3个冰岛朋友——我的意思是,他们的名字听起来都一样啊,X松。球队的首发除了格雷塔尔和我,还有Himmi,Snaevar,Sverrir,Ingi,Donni,Viktor,Arni,Gunni和Dagur。Dagur是队内唯一不满20岁的少年,这也是他首次代表球队先发,这还要“归功”于他的哥哥在上一场比赛中撞断了锁骨。
队内的绝大多数球员都是兼职,踢球之外还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过也有例外,俱乐部会支付津贴以及提供食物给俱乐部的核心球员。也有一部分队员通过执教青年队获得稳定的薪水,还有些人在城镇中打零工为生,悠闲地生活着。
廷达斯托尔俱乐部坐落在冰岛西北沿海的瑟伊藻克罗屈尔(Saudarkrokur)镇,俱乐部名称的来历是这里常年被冰雪覆盖的一座山峰的名称。镇上的人口是2689,外加一名美国人(译注:作者自己)。除了在夏季参加联赛,全年的其他时间段我是一名的高中英语教师和大学的足球队教练。
我一个美国的高中老师,怎么就到了冰岛踢足球呢?这一切还要从我的一位冰岛学生说起。很多年前,我任教的班级教室后墙上钉着一张古老的地图,那是原先一位历史老师留下来的,地图上太平洋附近的海域有一些难懂的涂鸦,这幅地图也一直被我遗忘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一位来自的冰岛学生大卫-鲁纳松对我说,“这张地图有错误。”是的,在格陵兰岛的南部,本应是冰岛的所在地,但是地图上啥也没有。
在学校的几个学期,大卫向我们详细介绍了许多关于自己家乡的故事,他同时作为校足球队的带领球队拿到了州冠军。在大学最后一年,他诚恳地邀请我在暑假期间去他的家乡参加比赛。大卫的父亲是自己家乡球队廷达斯托尔的死忠球迷,大卫成为了我的首位、也是最后一位“经纪人”,不过我知道他“签下”我更多是出于感情而不是天赋考量。那个时候,我曾参加过美国当地的联赛,也保持着不错的身体素质,而在9月前学校都是暑假,作为一名单身狗,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瑟伊藻克罗屈尔位于山脊与海峡的夹缝之间。冰岛的面积与相近(译注:约为10万平方公里),如果将冰岛的国土看做一个时钟,那么瑟伊藻克罗屈尔就好像是时钟上指向11点的那枚指针。在冰岛,32万多人口基本上平均分布在国家的所有地方。这里只有夏季适合旅行,其他季节么……如果你是一名探险家的话,可以当我没说。
这里的所有大小城镇都有自己的主队,不同的口号,色彩各异的球衣,而相同的是它们都拥有自己的拥趸。无论在哪个级别的联赛,你都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对于自己的家乡父老,这里的各支球队就好像存在于冰岛史诗中的各位海盗与酋长,在各自的地盘独当一面,并且为了遭受的不公而骑马上阵。任意挑选出一本著名的《冰岛人萨迦(Icelandic Sagas)》(译注:主要诞生于8-11世纪维京时代的文学作品,记载了当时的历史、谱和家庭等等,是北欧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来感受一下吧,以下出自《埃吉尔传(Egil’s Saga)》:
一天清晨,索尔斯坦(Thorstein)在朝阳中醒来,他爬上山坡,这样就可以观察到自己的邻居的牲畜是否跨入了自己的领地来寻找口粮。索尔斯坦惊讶地发现邻居斯兰德(Thrand)居然在峭崖上光着脚呼呼大睡,索尔斯坦用斧子将他戳醒说道:“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和你的牲畜应该待在河岸的对面!”斯兰德还未来及穿上靴子,索尔斯坦就挥起了手中的大斧,将他的头颅斩落在他胸前。之后,他拾起周围的石子将斯兰德的尸骸覆盖住,回到了博格(Borg)。
与萨迦中大部分记载一样,博格也是一处确实存在的地名。夏末我们就将与一支来自博格(译注:现在的地名是Borganes,博尔加内斯,位于冰岛西部)的球队比赛,赛后一位朋友就将载我驱车前往城郊,也就是记载中斯兰德被斩首的地点。据说那里现在是一个生满青苔的巨石堆,在北极星空的闪耀之下看起来有一种奇幻的美,在那一刻你可能真的会相信斯兰德的脑袋就埋在巨石下的某处。
当我们环顾这个国家,很快就会被壮美的景色吸引,山川湖海好似都是被索尔斯坦的巨斧劈开之后重新插进了地表。但实际上,这里的地质年代却是相对年轻的,冰岛是地球上最后几个出现的岛屿之一——从地质学上来说,这里是和欧亚版块缓慢移动挤压之后升上海平面的。冰岛拥有各种奇伟景观:熔岩地质、间歇泉以及一堆特别名称的瀑布,比如著名的Godafoss瀑布(Watell of the Gods,瀑布)。
与雷神队的比赛在傍晚开始,就像我在冰岛度过的其他夏夜一样,远处的夕阳正在缓慢地落入地平线,气温也在随着夕阳慢慢下降。但是看台上的观众完全不在意,他们正在尽兴地为场上的比赛呼喊、吹口哨,好似在场上的我们并不是在踢球,而是与对方进行决斗。比赛结束时已经接近夜里10点,但是天光依然能够完全场地,0-1,我们遗憾地吃了败仗。
室内,我们只能暂时起自己的骄傲,任凭几步之遥的另一间室中传来刺耳的欢歌。千年以前,战败的勇士们需要埋葬同伴,治愈战争的创伤;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也是差不多:沉痛地将脏衣服堆成小山,接着豪迈地踏进澡堂。
“嘿!看见那块巨石了嘛?那其实是个房子哦,旁边那一排小石头就是窗户,勤劳的小精灵们就住在里面。”
球队的经理(也是我们的洗衣员)就站在我旁边,他的真正身份是农场主,以及机械师。他指着自家房屋旁边的一堆石头和我说了以上的话,他小精灵们就生活在自己家的花园中(译注:来自冰岛和法罗群岛的传说,英语称为huddlefolk,隐居民族),只有极少数足够幸运的人类——通常是孩子——才可以看到他们,其他人只能他们的存在。
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他和我说了一个故事,在他岁的时候,曾经和自己的妹妹玩耍拖拉机。在一次意外的急刹车之后,拖拉机翻倒在地,压住了他的妹妹。而他自己不假思索爬出并抬起了拖拉机拉出了她,回过神之后才发现原本应该压在妹妹身上的钢筋竟然弯曲了,妹妹也因此没有受伤。“你也不会相信这是我能做到的,对吧?掰弯钢筋、抬起拖拉机,这一定是小精灵帮助了我。”
另一个客场比赛之后,在巴士回瑟伊藻克罗屈尔途中的我决定深入调查一下精灵的传说。那天的比赛我们取得了胜利,于是在大巴后面球员们开了几罐啤酒庆祝,教练压低了帽子靠窗小憩,他选择视而不见。
我首先转向了队友斯韦里尔(Sverrir),他是个活泼开朗的家伙,有一脚大力任意球的绝活。我问他,你怎么看待小精灵这件事?在你长大的地方听说过他们的行踪吗?斯韦里尔在凯夫拉维克(译注:Keflavik,毗邻首都)长大,这里有冰岛唯一一座国际机场,所以当地人更有机会接触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和文化。在1951到2006年期间,凯夫拉维克是美国海军空军的所在地,在最高峰时,有上千名美国士兵和工作人员驻扎在这里,同时也包括了超过900名受雇的冰岛本地居民。
斯韦里尔是在美国念的大学,主修英语专业,并且是个喜欢抖机灵的家伙,他从小生长在双语里,看着美国电影长大。所以我实在搞不懂他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此时斯坦尼(Steini),咱们球队一头金发的前锋举起啤酒罐吼叫道:“为了隐居民族(译注:即上文提到的huddlefolk)干杯!”他在这场比赛中打进制胜球,显然他将此归功于小精灵。
我离开了车的后部,球队队长,也是年纪最大的球员古尼(Gunni)坐在车的靠前。他本来已经退役,但是先前又被大家恳求重新出山,来稳固球队的防线。在乘长途车时,他总是带上一本书来打发时间,拥有工程专业学位的他是个每天打领带穿衬衫的上班族。
我立刻反问他是不是喝多了,他笑了笑回应我的怀疑。不过他的笑并不是的那种,而是一种近似长辈对于幼稚的晚辈的善意笑容。
古尼接着说:“这么说吧,你知道声音的频率对不对?人耳只能听见其中很小一部分频段,而一只狗能够听见其他一些我们听不到的。所以同样的道理,有一部分光线也是我们人类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我猜是这样。”说完后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这让我更凌乱了,他到底是在和我严肃地探讨小精灵这件事,还是和所有冰岛人一起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专门我们这些歪果仁?
车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的巴士行驶在白雪皑皑的山谷和峡湾之间。不久,前方一下行,整个斯卡加峡湾的全貌展现在我的面前,远方巨大的岩石看起来就好像巨人的房间地板上散落的弹珠。现在,整片山谷沐浴在星空之下,峡谷间潺潺的流水闪着微光,静静地汇入大海。
“听着,”古尼打断了我对于眼前景象和精灵传说的冥思,“你不必自己去接受并不真正相信的事情。就像我,我就不相信巨魔(译注:Trolls,北欧的另一个经典形象)的存在。”
我第一次见到基斯利,是我抵达冰岛的第二天,菜鸟赛季的第一堂训练课上。当时是六月,但由于五月的一场大雪,球场不得不关门扫雪,为了训练,在教练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片当地牧民的草坪。
我和队友们——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成为了我一生的朋友——穿着臃肿的冬装,戴着手套和帽子来到了“训练场”,基斯利已经将标志物沿着一个个不规则的矩形放置完毕了,场边是生锈的球门,挂着破烂的球网,球网的洞比足球都大(后来队友们告诉我那本就不是球网,而是废弃的渔网)。球门后面不远处是一群呆滞的绵羊,而绵羊的更远处是牧民们房屋旁的遮阳棚,棚子下面的冰岛人好奇地探出脑瓜看着我们。
基斯利首先让队员们围拢成一个半圆进行,之后他拿起哨子,用一口蹩脚的英语缓慢解释道:“当我吹你,你就跑(When I blow you, you run)!”有几名队友忍俊不禁,试图向他解释语病,但他并未加以理会,只是含着哨子的嘴唇笑了起来,接着吹响了哨。
我的冰岛语一点也不比基斯利的英语强。我将一些课程的卡带带回美国,想着在校期间能够抽空学习,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整整两个夏天过去了,我以为自己终于掌握了一句冰岛语“热狗,什么都加!”。但当我真正的去给自己找晚宴的主食时,我说出来的却是“快给我吃你的大热狗(译注: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刚才没想到?现在总想到了吧)!”呵呵,我真是服了球队的“老师”们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周五晚上:我的一群队友们围坐在咖啡桌前喝着啤酒讲笑话,背景音乐在做伴奏,没有任何的喝酒游戏,不看电视,除非要收看最近一轮比赛的精彩集锦。
一群又一群穿着典型冰岛风格的男女徜徉进来,趴体内的桌椅随意摆放着,酒桌上喝空的啤酒杯和烟逐渐积累起来,人们也开始东倒西歪。随着夜幕,音乐也逐渐响了起来。差不多11点半的时候,我们走出酒吧,在天色没有完全黯淡的时候,搭上的士准备去本地的“瓶子舞会(bottle dance)”。
出租车司机通常是队友的家长或是老朋友,这个行当也是他们补贴家用的一个途径。在车上喝酒通常是强制性的……随着的士在山峦间上上下下,和面随机出现的、怎么按喇叭也不跑的绵羊,午夜微弱阳光下的周遭在酒精的催化下会带给你一种超现实的快感。
“舞厅”其实就是一个建在山顶上的篮球馆,这里地势优越,处于一个十字口,从镇上到这里大约是1小时车程,刚好够喝完半打啤酒。人们从周围各地来参加舞会,这里甚至包括死敌球队的球员们,大家的目的都一样:喝酒,跳舞,找乐子。找乐子的方式非常简单,你只要付12刀门票费,就可以进场和五六百人一起,在乐队的带领之下摇摆到天明。
大概凌晨4点的时候乐队就会停止演奏了,但是趴体仍在继续。所有人都从体育馆内涌出,远处的太阳依旧在地平线徘徊,不过这次是在上升。即便没有伴奏,人们也还在有节奏地扭动。
最后,队友们都会各自找车,带着没喝完的酒回城镇。到达之后的士将我们零散地丢下,接着我们会继续闲逛、抽烟、喝酒,直到看见太阳完全跃出海面。
在冰岛,冬季的面纱通常在八月末揭下。家家户户不再会于午夜时分在自家院子里刈草,桌椅和烤架也被搬进屋子,儿童会在傍晚早早离开操场,留下秋千在凛冽的秋风中荡漾。气温会在太阳落山之后的两三个小时里再骤降9-12度。
冬季的来临也意味着我的假期即将结束,我就要再次面对一排排课桌椅和新生,以及看不完的论文和答卷。我并不是不懂得感激,正是教师这份工作才让我能够在暑假去冰岛,但就和我冰岛的队友们一样,对于夏季的消逝,我们都有些伤感。
在我即将动身回国前不久的一个夜晚,我正和球队从客场回瑟伊藻克罗屈尔。突然间,我看见车窗外的景象,这让我立刻本能地跳起来大喊“停车!快停车!”当大巴停稳之后,我第一个冲出车门,抬头望向天空,有一片紫色、绿色和红色的绸带正在闪耀、燃烧。杨旭文的女朋友王秋紫